《有機禪》鯈魚出游從容

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。

莊子曰:「鯈魚出游從容,是魚之樂也。」

惠子曰:「子非魚,安知魚之樂?」

莊子曰:「子非我,安知我不知魚之樂?」

惠子曰:「我非子,固不知子矣,子固非魚也。子之不知魚之樂,全矣。」

莊子曰:「請循其本。子曰:『女安知魚樂』云者,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。我知之濠上也。」

這段文字大概不少人都有點印象,這是小學國語參考書上的閱讀測驗文章。只是此後的生命歷程,也無獨有偶地和它幾度相遇。

回想孩提時候,這篇寓言給我的感覺是,不知道莊子與惠子二人在講些什麼,五道選擇題錯了三題;大學青年時期,基於對思考哲學採取冷漠心態,則覺得他們兩人之間的討論,僅是各說各話的理則邏輯辯論而已,有夠無聊,而且關我何事。不過接觸有機農業和佛法參學十幾年後,現在的我則有全然不同的體會。便請容我野人獻曝,表達鄉野匹夫之見吧!表相的客觀,難見事物本質

上學期在教室裡,我請修課的碩博士班學生,表達他們對這段對話的看法,然後我們師生平權,各自抒發己見進行公平的互動。

話說大凡是人,而且都是本國教育環境下的產物,便很難跳脫「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」的窠臼。學生所舉論證不外歸於兩類:一類認為這是無止境的各自表述與無聊辯論;另一類則說莊子太主觀,惠子比較科學客觀。

這些論點我也曾經想過,只是現在的我,縱使冒著被批評過度主觀的風險,仍然選擇站在莊子這一邊。

客觀是科學的基本條件,在科學作為顯學當道的今天,必然有不少人認同惠子的說法:我不是魚,當然不可能知道魚快樂不快樂。但是如果把這樣的說法延伸:先生說我不是我太太,所以不知道太太快樂不快樂。太太也可以說我不是我先生,當然不知道先生快樂不快樂。他們都可以理直氣壯地堅持客觀,只是這樣的家庭氣氛,很可能導致燒炭一族吧?!再依此類推,學校的老師們也可以說我不是我的學生,當然不知道學生快樂不快樂,因此我們的教育改革始終無法成功,家長們還是很樂意節衣縮食地把孩子送到先進國家的昂貴大學;政府官員也可以堅持客觀地說我不是老百姓,怎麼可能知道人民快樂與否。如此一來,自然怨聲載道,而官員們仍然一臉無辜,絲毫不覺民怨從何而起。

是魚之樂:不要擋住我的陽光!

朋友挑剔我這種比喻不恰當,因為魚兒不會講話,人類卻可以透過言語溝通,表達快樂不快樂。果真如此,那麼「甜美的謊言」是什麼意思?禪宗心法的「言語道斷,心行路絕」,又是如何?一位經常自以為鶴立雞群的友人,三不五時就跟我說他很快樂。逮到一個適當時機,我覺得是該戮破氣球的時候了,便直截了當說他一點都快樂不起來。道理很簡單,看他還去簽樂透就知道了。孔夫子曰:「視其所以,觀其所由,察其所安,人焉廋哉!人焉廋哉!」仲尼先生鑑識人品的幾項標準,似乎可以跳過語言,直指人心。

假設樂透的頭獎是一億元,那些財富遠超過一億的科技新貴們,對於樂透頭彩大概不屑一顧。若以量化標準估算,囊中數值低於一億,而至今未曾簽過樂透的人,他們的生活幸福滿意指數,必然高逾一億元。荷包數值低於一億而頻簽樂透的人,則很顯然地,生活幸福滿意指數低於一億,才會老是心懷中獎夢。而就算他中了一億頭彩,恐怕也難逃「匹夫無罪,懷璧其罪」的恐懼,難保不會噤若寒蟬,連夜搬家,躲躲藏藏。這樣一來,便如同西楚霸王項羽所說,富貴發跡,卻不能衣錦榮耀顯於故鄉,「錦衣夜行」有何樂可為?話說回來,若是一億元就能買到快樂,那麼這個價碼實在太便宜,我一定鼓勵大家無所忌憚去追求,只怕結果不如預期而已。

兩千三百多年前,希臘有位很懂得享受人生的生活大師迪歐庚內斯(Diogenes)。亞歷山大大帝聽說他很賢能,便前去拜訪他。這個時候迪氏正坐在木桶裡曬太陽,亞歷山大向前表明來意,希望迪氏能出仕幫忙治理希臘,他願意分一半的國土給他,迪歐庚內斯卻不置可否。大帝就問他,你有什麼要求我可以幫忙,這時迪氏終於開口:「請您幫幫忙,稍微走開一點,不要擋住我的陽光。」

民胞物與,故知魚樂

其實真正讓我了解莊、惠之辯,還是得力於佛法的訓練。佛法「六神通」之中的「他心通」,簡單來說就是:如實地知道他人內心所想。假設莊子的修為已具有某種程度的他心通,而惠子沒有他心通,那麼兩人之間的魚樂之辯,直可以寫成上述的劇情對話。我的設想是,莊子既然能夠寫出壯闊富麗的「逍遙遊」與「大宗師」,那麼假設莊先生有點小神通,當不為過。如果具有他心通的莊子為了說服惠子,而驚世駭俗地挑明自己是用他心通而知道魚很快樂時,想必堅持唯物科學客觀的惠子必然嗤之以鼻,大罵妖言惑眾、裝神弄鬼。所以結尾時,莊子只用語言邏輯來嘗試說服惠子:「當你說『你怎麼知道魚很快樂』時,豈不是已經承認『我知道魚很快樂』了麼?」接下來,我們用所謂的客觀科學來看看這段公案。

主體對客體的觀察,構成了科學的內容。惠子是主體,是觀察者;魚是客體,是被觀察者。主體觀察客體,主客之間是對立矛盾的,所以藉由觀察,主體可以寫出「紅色的鱗片、一對眼睛、有鰭有尾、可以游動、壽命三年」等特徵來描述魚。但一論及魚是否有感情、有思想等課題,則主體就不知道了。所以惠子說:人不是魚,怎麼能知道魚很快樂?這種論點看似有理,其實不然。

「太極分兩儀」,兩儀就是一陰一陽,太極圖分成一邊白與一邊黑,黑與白看似矛盾對立。但是白之所以成白,是因為有黑的對照;黑之所以能成黑,也是因為有白的對照。黑白各自需要對方的幫襯,才能彰顯自己。同理,「鶴立雞群」也是因為鶴與雞對立矛盾,要是少了群雞的野俗,就沒有獨鶴的高雅,所以「俗雞」的存在成就了「雅鶴」,「鶴雅」的存在也突顯了「雞俗」。對立雙方會自然產生交涉作用,而成為統一和諧,才能呈現「鶴立雞群」的完整意義。黑白對立,對立的雙方進而統一,才能成就太極圖。所以一個巴掌拍不響,要兩個巴掌才拍得響。德國哲學家黑格爾的三段辯證論「正反合」,「正」與「反」互相對立,「正」與「反」統一,就得到「合」。

生物科學上的實驗設計,就是應用黑格爾的三段辯證論。我們若想了解鉀對作物的生理作用,就會設計一個含有鉀營養配方的對照組,一個缺鉀的實驗組,將對照組與實驗組的結果統合起來,就可以了解鉀對作物的生理作用了。如果不把對照組與實驗組的結果統合起來,就無從知道什麼是鉀的生理作用。回過頭來看濠水岸邊,莊惠二人的辯論,可以說莊子已經主客融為一體,惠子則仍然停留在主客對立。

《楞嚴經》觀世音菩薩說:「一者,上合十方諸佛,本妙覺心,與佛如來,同一慈力。二者,下合十方一切,六道眾生,與諸眾生,同一悲仰。」菩薩心量涵蓋法界時空,我們都在菩薩身中,所以眾生發出SOS求救信號,這些信號也在菩薩身中,毫無疑問地,菩薩自然能接收到而尋聲救苦。孟子也說過:「民吾同胞,物吾類與。」不僅僅是人,他的感情也涵括有情的鳥獸魚鱉,和無情的草木土石。看來儒道釋三家都主張主客融合,宇宙統諧。

我們的作物快樂嗎?

解完了這個公案,我不禁聯想到:我們的植物快樂嗎?很多人喜歡到瑞士、德國觀光旅遊,因為他們的市容比較人性化,而且綠意盎然,連行道樹都比我們的健康壯碩。單單比較台北市的敦化南路和羅斯福路就好了,大家一定都覺得敦化南路比較漂亮,因為敦化南路的行道樹,根系擁有較大的生存空間,而羅斯福路的行道樹樹基幾乎都被柏油覆蓋住,而根系呼吸困難,因此行道樹長得比較差。敦化南路的綠化比較成功,市容比較漂亮,漂亮就能創造經濟。

早年推廣有機農業時,我就堅持有機農業應從思想面建立起,而東方文化中,儒道釋三家思想所能提供的養分,遠遠超過西方科學哲思。援用莊子的思維:我們的作物快樂嗎?栽培快樂的作物,進而供養健康人生,統諧生產與消費雙方利益,才是有機農業的真諦。為了和唯物科學有個良好的溝通,不至於落入過度玄學的批判,我們選擇沒有病害與蟲害,作為作物快樂的標準。化學農業採用藥物來克制病蟲害,我們認為病蟲害是果而不是因,病蟲害產生,表示作物的生長環境有問題。藥物控制是倒果為因的作法,只在果上用功夫,難以見效;應該從因地入手,改善作物的生長環境,自能培養健康快樂的作物。

至於如何才能創造快樂的作物,且待下回,再向讀者閣下稟報。

資料來源:有機誌 MAY, 2006- No.1

作者:吳三和

德國柏林技術大學農業系農學博士,國立台灣大學農業化學系副教授,專長有機栽培及田間合理施肥研究,立志結合參禪多年、深究古學之體悟,走出有機農業的新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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